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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汉说,一辈子很快很快。而对于他来说,诗的道路又如此漫长。他一生不知送别了多少战友与诗友:胡风、艾青、路翎、聂绀弩、肖军、丁玲……而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一种痛心的悲伤与悲哀,他不得不面对海子、顾城等年轻诗人的死亡。
牛汉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写有:“千万不要丧失了自己的天性(人的,诗的),当然你十分需要获得滋养,在动荡而险恶的际遇之中,清醒的活着,充实自身,把枝叶根须伸向远远的天空和沃土。不能永远如此粗糙,永远不愿被雕琢,吸收滋养是为了更好地成全自己的天性与与众不同的素质,而不是丧失,渐渐使自己消失。我看见过不少在人间渐渐地消失了的‘天才’。因此,此时此刻,更要坚强坚定。”
好几年,我无法走出立民妹妹自杀身亡的阴影。在我初识牛汉的时候,我还无法摆脱悲剧在脑子中不断地占领空间,不倦地演绎。痛苦被我的敏感一次次夸大。我表面随和,内心却充满鹤立鸡群的清高与正气。我感到我在撕裂着自己成全着我的作品。我感到我在追求一种完美中摧残和消耗着我的另一种完美。
所以,面对牛汉,我无法不正视他强大的生命精神。
在2002年,我写道:“当我偶然想到,牛汉怀念顾城,写有诗作《追念一位幻灭已久的诗人》,痛惜这一位纯粹诗人的毁灭;牛汉评卧轨自杀的海子与患精神病的食指这两位诗人的诗获人民文学奖,他说死的活的他都疼,突然间,我为自己的脆弱与消沉而羞愧,从此,连想一想死都觉得羞耻!
牛汉懂得顾城、海子、食指……然而,为什么他那样疼痛?为什么他那样理解?为什么他那样包容?是否在六十年的诗写途中,他也有过脆弱与迷惘?当他以强者的姿态走过迷茫走过苦难,回想一路惊险,他深深知道走过刀锋的不易?
在2003年,我沉迷于读牛汉,写牛汉。一位青年诗人在精神极度脆弱之时给我写信,那时他想更多地占有我的情感。他写道:“我敢说,高立宪要死,他(牛汉)只会流几滴泪而已,因为历史中那么多人死,他都可以平安无事。”
事实上,我目瞪口呆。我常常目瞪口呆。我惊讶于人的思维会有如此大的反差。事实上,我被击败了。那一刻,他扮演着魔鬼的角色。历史中那么多人死去,所以牛汉不应当还活着。假若我死去,牛汉应当死去?这是什么逻辑?魔鬼的逻辑。
我因立民之死八年未能走出阴影。我清晰地记得她伏在我的腿上,说:“今后你就是我的姐姐了,你不要嫌我烦啊。”而一个月不到,她死在我的面前。
我一直在面对死亡的诱惑与抗拒死亡的斗争中。我很高兴认识牛汉,他使我感觉应当好好活着,活得坚强。
我向来只知道我会怎么样,我不敢夸大情感,当我死去牛汉会流眼泪。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魔鬼。我看见了自己的脆弱,看见了我所期望的年轻诗写者比我更加脆弱,而同时,我看见了牛汉的坚强。假若我死去,他的心口将再多一块活着的伤疤,但他肯定还可以活得坚强。他在我的想象中,永远也不会死去,因为他的精神就是生命顽强成长的精神。假若他脆弱,他便辜负了他自己的精神。他不会。没有人可使他背叛他自己。
莎士比亚说:懦弱的人一生死一千次,勇敢的人一生只死一回。
牛汉说:“勇敢的人死一千次仍勇敢地活着,而懦弱的人仅仅死一回就懦弱地死去了。”(《生与死》)
在这个世界,真爱本来难求,又常稍纵即逝。对我们而言,对现代人而言,在无法挽留真挽留爱的时代里,永恒意义的“真”、“爱”、“信念”、“意志”、“精神”,是最可贵的东西,(尤其是当今的时代)。
向牛汉鞠躬致敬!
2005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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